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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镇西:教育,是一种悲壮的坚守
我越来越觉得教育是一种悲壮的坚守。因为在现行教育体制下,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在良知与现实之间进行艰难的抉择。
比如,面对一个由于家庭教育或以前所受教育的缺陷,也由于他自身多年养成的恶习,还由于他本身存在的学习接受能力方面的缺陷(我实在不愿意说出“智力缺陷”这样的词,但不好意思,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括号里说出来了),这个孩子不但表现很差,而且成绩糟糕。如果凭着“让每一个孩子抬起头来”或“一个都不能少”的教育良知,我们当然会对他倾注爱和智慧,让他有进步,至少“学会做人”;但是“上面”的升学压力,可能会让我们不得不放弃这个孩子而“面向多数”。如果我们执意要给这个孩子以真诚的关爱,哪怕并没有耽误对大多数学生的正常教育,周围也会有人会觉得我们不可思议:“有什么用啊!白费劲!”是的,教育的复杂性就在于,并非面对所有的孩子都能够“只要行动,就有收获;只要坚持,就有奇迹”的,有时候辛辛苦苦好几年,却颗粒无收――说“颗粒无收”是指“应试成绩”而言,事实上,我们会这样安慰自己:尽管他的成绩不好,但通过几年的努力,我已经把真善美的种子播进他的心田,在将来的岁月里,这些种子会开花结果的。
然而,很多时候这种自我安慰会被更多的惴惴不安压倒。当这个孩子离开我们流向社会,或者勉强升学之后,我们心中会有无比的惦记更有无限的忧虑:在社会,他的将来会怎样?在新的学校,他会遇到善待他的老师吗?而这种惦记和忧虑同样会让周围的人不可理解:“人都走了,关你什么事儿啊?”是的,现在教育体制,就是引导老师们“只要目的,不择手段”,“只管眼前,不管将来”,因为“分数才是硬道理”!分数成了所有学生的人格标签,也成了所有教师的全部光荣,或者耻辱!
在这种情况下,你还能坚守你的教育良知吗?
很多时候,刚踏上讲台并且依然还燃烧着教育理想主义激情的年轻人,正是在这样的艰难抉择面前,犹豫了,彷徨了,退却了。如果他一定要坚守他透明的教育理想和纯洁的教育良知,那么伴随他的很可能是孤独以及来自周围的冷眼,甚至包括校长的指责。
――我所说的“悲壮”就在于此。
读者可能已经隐约感觉到了,上面那个沉重的“比如”,就是我自己的经历。我是在写自己。
熟悉我的读者,已经从我的《爱心与教育》中认识了“万同”,从《李镇西和他的学生们》中认识了“陈鑫”,这都是让我和所有老师头疼甚至有时候感觉简直就是“十恶不赦”的学生。这样的学生毕业离开我的时候,从应试的角度看,无论万同还是陈鑫,并没有取得让我感到稍微满意一点的成绩。实际上,从第一眼见到这样的孩子开始,我基本上就断定,他的升学是无望的。但是,我依然没有放弃。我曾经对许多老师说过:“明知这个孩子考不上大学,还依然契而不舍地爱他,这才是真爱。因为这份爱超越了任何功利!”
要命的是,很多时候在我的班上,这样的学生不是一个两个,而是一群,乃至全班――我曾经教过一个班,是由年级考试成绩排名最后的六十三名学生组成。在这种情况下,“坚守”何其艰难!
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,我品尝了坚守的孤独,所以,在1995年7月下旬,我得知我班学生取得了辉煌的高考成绩后,却怀着悲壮的心情写下这样的文字――
常说“不以成败论英雄”,但这话在中国似乎从来就未真正做到过。就目前中学教育而言,“成”的标志,从理论上讲,是学生德智体的全面发展;但事实上,“成”的唯一标志只是学生们的升学分数以及学校的升学率。这使许多有志于教育改革的人,虽然胸怀教育科学与教育民主的顽强信念,却不得不在“升学教育”的铁索桥上冒着“学生考不上大学一切都是白搭”的舆论“弹雨”,艰难而又执着地前行!
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教育评价:假如某位班主任的工作富有特色(比如班级管理尽可能交给学生,平时尽可能开展各种有益于学生全面发展的活动等等),尽管在当时就可以判断出这些做法是符合教育规律的,但周围舆论仍然会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几年后的高考:“工作倒是蛮有新意的,可万一高考滑坡怎么办?”“哼!就会搞一些花花哨哨的东西,到时候高考可有好戏看了!”……几年后,假若学生高考成绩不错,人们会齐声喝彩:“你看,人家的班级管理那么放手,,而且又搞了那么多的班级教育活动,高考成绩仍然这么好,他确实有两下子!”相反,若高考成绩不理想或低于人们的期望值,同样的人也许会说:“班级管理那么松散,还搞了那么多与高考无关的活动,高考当然会砸锅——我早就料到了!”
于是,在当代中国,几乎任何一位“优秀教师”“优秀事迹”的辉煌大厦,都必须以其班级大大高于所在年级、所在地区平均水平的“升学率”作为支撑的主要栋梁,否则,他的一切教育思考、探索与创新都等于零!
不能简单说这种社会评价舆论完全不合理。因为在中国这个人口压力极大的国度,升学是人们今后就业竞争乃至生存竞争的最关键也最重要的途径;而且,使学生具有较高的科学文化素质,也是教育的重要目标之一。(班主任工作 )但是,这毕竟不是唯一的目标!特别是在“升学教育”压倒一切时,不但“做人第一”、“全面发展”、“发展个性”等教育要义成了点缀的口号,而取得较高升学率所付出的代价,往往是学生个性精神的丧失!没有个性的教育必然培养出没有个性的学生——缺乏心灵自由,丧失主体人格,不会独立思考,毫无创造精神!长此下去,我们的民族是很难真正屹立于世界强盛民族之林的。
所幸的是,从那时到现在,我的教育理想(我不敢说我有自己的“教育思想”,但说“教育理想”我肯定是问心无愧的)和教育实践得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理解和认同。我的周围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志同道合者,我的身后有了越来越多年轻的“追随者”――所谓“追随者”是他们的说法,我并不认可。我从来认为,大家是因共同的教育理想而集结,互相取暖,互相学习,互相激励,谈不上谁“追随”谁。总之,在这个几乎开口就要问“多少钱”的社会,我居然还能够找到“尺码相同的人”(朱永新语),很是欣慰。
最近几年,通过网络和其他途径,我结识不少年轻老师,他们有理想,有激情,有良知,有童心(这一点对教育者特别特别重要)。我们一起探索难题,交流经验,碰撞思想,分享幸福。他们自称“与李镇西同行”,我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。因为第一,我年长,经验比他们多一些,教训也自然要多一些;跟我“同行”,可能会少走一些弯路;第二,更重要的是,不管我承认与否,由于种种原因,“李镇西”在这里已经不是指我这个具体的人,而是一个符号,这个符号代表了不灭的理想和不老的青春。因此,所谓“与李镇西同行”就是与理想同行,与青春同行。第三,“同行”表明的是一种平等关系,在这里没有上下之分,没有卑尊之别,也没有所谓“著名专家”和“普通教师”的界限,我们都是志同道合的教育者。
当然,这里的“同行者”更包括和我朝夕相处的同事,即武侯实验中学的老师们。我在这个学校做校长,但我始终以教师的同行者自勉。我不敢说学校百分之百的老师都和我是精神上的同行者,但绝大多数老师,是我和风雨同舟的。特别是在年轻的老师们中,有不少人自觉地“向我看齐”。我呢,作为年长者,也尽我所能地帮助年轻人成长。引导年轻人在纷繁复杂的教育现实面前,恪守自己的信念;面对充满诱惑的社会,坚守自己的良知。我经常和老师们一起探讨:素质教育是不是可望不可及的空中楼阁?“新教育实验”怎样才能成为真教育?如何真正将陶行知教育思想变成今天的教育行为?当我们个人纯真遭遇社会污浊的时候,我们该怎么办?面对权势,我们如何保持教育的气节?面对弱者,我们如果表达教育关怀?如何让教育过程充满本来就应该有的温馨的人情味?当我们个人无法改变体制的时候,我们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,让孩子少受一些伤害,多一些童年的欢乐与浪漫,而不要成为“应试教育”助纣为虐的帮凶?当教育充满虚伪和虚假的时候,我们如何给学生一双清澈而睿智的眼睛和一颗纯真而坚韧的童心?……
很高兴的是,我身边不少年轻的同行者正是在这样的思考中实践,在实践中探索,在探索中成长,在成长中坚守。我校一位年轻的小伙子,以前精神面貌和工作状态都很糟糕,无论教学还是班主任工作,都让我头疼。我多次找他谈心,他承认“我的价值观出了问题”,我严肃地批评他,更诚恳地帮助他。我说:“既然选择了教师,就要经得起诱惑!你必须变,首先是改变心态,这样你才能够获得职业幸福。只有你变了,你的学生才会变!”我引导他进行专业阅读,为他出谋划策,还专门到他班上去和孩子们谈心……在我的引领和指导下,本学期最近几个月,他的进步突飞猛进。但他依然不满足,继续反思自己的不足。今天,就在刚才一个小时以前,在我写这篇序言的中途,他敲开了我的办公室大门,给我郑重地交上一份“请战书”,希望学校给他压担子。他这样写道:“曾经,我因为我的班级入学成绩太差而埋怨过,也因为我的班级学生太不听话而经常发牢骚,也曾经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而对待过班级,也曾经敷衍过领导,对学生不负责。今年三月份的时候,李校长找我谈话,认真的给我做思想工作。我深深的感到我错了。我真的希望学校可以给我一个机会,我曾经经常教育学生:‘人可以被别人打,也可以被人骂,但是就是不能让别人看不起!‘我觉得我现在说太多都不可以换来别人对我的信任,我不怪别人,我也不找任何客观原因,所有这一却都是我自己造成的,我只想依然通过我的努力来挽回这一切。我想用行动证明我的决心,也想用行动证明我的实力。”
我对他说:“你的变化,让我有一种成功感。作为校长,最大的成功,就是教师获得成长,并最终获得成功!我相信你,但你要有思想准备,未来还有许多困难等着你,但只要你坚守着自己的良知,你一定会成功的!”
教育,这个特殊的职业,让我们不得不放弃许多必须放弃的,而坚守一些必须坚守的。这套丛书,展示的正是我和我的同行者们坚守的姿势。我不敢说我自己能够坚守多久,但我会坚守到我能够坚守的最后一刻。
写到这里,我想到了两年前,自己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写下的几句话――
按某些世俗的观点,我至今书生气十足,不能算一个“成熟”的教育者。但有一点我很自豪,那就是我至今还真诚地怀揣着我心中的教育理想,而且“居然”还想一点一滴把这理想付诸现实。有人说我的理想不过是“梦想”,但我要说,对于教育者来说,有梦想和没梦想是不一样的,精神状态不一样,行动方式也不一样。我当然知道,我的理想(梦想)也许只能有百分之一成为现实,即使如此,我也愿意倾尽全力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!我力图通过我的探索,给人们一个真实的展示:一个真诚的教育理想主义者,在现行教育体制下,究竟能够走多远?
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,我愿意守住自己的灵魂。这个“灵魂”其实就是一颗朴素而真实的心。
我愿意用这几句话作为这篇序言的结束,并与我所有的同行者共勉:让我们坚守到永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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